红衣剑客那具无头尸体的腰间,有一抹不易察觉的淡淡金光,一闪而逝。
而滚落别处地面的那颗头颅,眉心处,露出一滴缓缓凝聚而成的鲜血。
陈平安转头望向高树枝头的陆台,后者一挑眉头,伸出一根手指,轻轻旋转,有“一丝”金黄色的小玩意,在陆台的手指萦绕,缓缓流转。若非陈平安眼力极好,根本就发现不了。
陈平安身上那件“水落石出”的金色法袍,“金醴”,肩头那处被剑师剑芒割破的地方,早已自行修缮缝补,毫无瑕疵。
一位上五境仙人的遗物,能够被元婴老蛟常年穿在身上,当然不会是寻常的法袍,桂花岛上那位玉圭宗元婴供奉的法袍“墨竹林”,仍是要比这件金醴逊色不少。
它如让人惊鸿一瞥的美人,很快就转入屏风之后,遮掩了倾城之姿,于是陈平安身上重新变回了白袍样式。
两张枯井符在空中砰然炸裂。
初一和十五两把飞剑,就此脱困,再无束缚。
陈平安能够清晰感受到初一的那股愤怒神意,这很正常,因为就连十五这么温顺的性子,心意相通,传来的情绪,都充满了火气。
陈平安只好在心中默念道:“你们别急。说不定敌人还有后手。”
飞剑初一,在空中肆意往来,带起一条条白虹剑光,令人触目惊心。
幽绿颜色的飞剑十五明显有些幽怨,围绕着陈平安缓缓飞旋,很是疑惑不解。
它们当然是世间一等一的本命飞剑。
不过却不是陈平安的本命之物。
双方不是那种君臣、主仆关系,而像是陈平安带着两个心智初开的稚童,一个脾气暴躁,一个性情温驯而已。
不过陈平安觉得这样也不错。
山林间的气氛凝重且诡谲。
作为定海神针的红衣剑客已死,死得那叫一个毫不拖泥带水,如果不是身形化虹而至,来势汹汹,随后那刺心一剑的风采堪称绝世,所有人估计都要以为这家伙,是个欺世盗名的江湖骗子。
请神降真的魁梧壮汉,银色眼眸逐渐淡化,恢复常态。
此人先前气势最盛,风头一时无两,这会儿脸色苍白,嘴唇颤抖,欲言又止的可怜模样。
他瞥了眼远处的两枝铁鞭,只敢站在原地不敢动弹,哪里有胆子去捡起来,生怕下一刻自己就要被飞剑透心凉。
中年剑师眼神晦暗不明,已经心生退意。
他双手自然下垂,之前清光满满的双袖,再无异象。
唯独那把以中空玉簪作为剑鞘的那把柳叶小剑,悬停在他肩头上方,像是一条忠心耿耿的看门犬,庇护着主人。
一场本以为无异于郊游踏秋的围猎,落得个死伤惨重的凄凉境地。
而那两个外乡年轻人,一个战力无损,树上那个更是毫发无损。
这一刻,这些在各自地头都算呼风唤雨的山泽野修,对于山上仙家洞府的那种恐惧,油然而生,再度笼罩心头。
老阵师心如死灰,阵法只差些许就要大功告成,结果被这个挨千刀的剑道宗师全部毁了。
偷鸡不成蚀把米,两个得意高徒也横死当场,那两个倒霉孩子,资质算不得惊艳,可是乖巧听话,使唤起来顺手顺心。
老阵师重新掏出那些收入袖中的宝珠,依次结阵,座座小阵结成一座护身大阵。
严阵以待。
修行五行木法的练气士,始终沉默不语。
他这一类可攻可守的修士,除了能够搬山拔木,还会饲养花妖虫宠、草木精怪,如同沙场辅兵,再就是往往擅长疗伤和祛毒的术法,他们往往无法一举奠定战局,但却是备受欢迎的一种练气士。
若是可以选择三人结伴同行,那么杀力最大、无坚不摧的剑修,打不死的兵修,外加一位农家药师、道家外丹派子弟,或是木法练气士,可谓练气士联袂闯荡天下、四处历练的最佳阵容,几乎没有之一。
没有人愿意主动开口说话。
各怀鬼胎。
陈平安倒持红衣剑客的遗物长剑,低头望去。
剑身恰似一泓秋水,透过枝叶的阳光映照下,水纹荡漾。
肯定是一把好剑。
就是不知道值多少钱。
那个邪道修士,是唯一一个有所动作的胆大人物,鬼鬼祟祟,一手绕在背后,托起一只银白色的瓷瓶,高一尺,窄口大肚,瓷面不断有狰狞面孔游曳而过,就像一座囚禁魂魄的残酷牢笼。
此人默念口诀,就要借助手上灵器,偷偷收拢红衣剑客死后的魂魄,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,一旦得逞,自己的实力就可以暴涨,一位六境巅峰的武道宗师,魂魄浑厚,只要成功炼化成一尊阴兵阴将,温养得当,再去乱葬岗和古战场待着,不断让其汲取阴煞之气,说不定可以重返六境,甚至有望打造成一尊七境的英灵阴物。
到时候自己哪里还需要看别人脸色?
恐怕那些个小国君主,都要看自己的脸色。
陆台一下子看穿邪道修士的小动作,怒道:“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偷东西?!”
名为“针尖”却无比巨大的那把本命飞剑,在邪道修士的头顶上空,笔直落下。
邪道修士赶忙逃窜,同时收起那只传家宝的银色瓷瓶,不得不打消收拢魂魄的主意,以收集在黑色陶罐里的阴物,抵御那柄可怕飞剑的追杀,无论邪道修士如何辗转腾挪,飞剑针尖始终如影随形。
这次围剿,如果算上幕后主使马万法,再如果老阵师的阵法顺利完成,以及如果红衣剑客没有暴毙,所有人众志成城,那么对付一位金丹境修士,绰绰有余,若是所有人不惧一死,恐怕就算两位金丹修士,对上他们都讨不到半点便宜。
只是世上没那么多如果。
退一步说,因利而聚的一群人,形势占据上风,那是人人猛如虎,可只要落了下风,那就是人心涣散,沦为乌合之众。
已是强弩之末的壮汉突然满脸惊喜,高声道:“我家主人说了,他马上就会赶来,亲自对付两人!诸位,除了这个窦紫芝的佩剑‘痴心’,还有原本答应给窦紫芝的那件方寸物,再加上窦紫芝的家产,全部拿出来赠与大家!”
魁梧壮汉近乎竭力嘶吼,慷慨激昂道:“富贵险中求,是回去当老鼠钻地洞,还是有资格跟山上人平起平坐,在此一举!”
中年剑师脸色冰冷,杀气腾腾,沉声道:“我同意。这两个小子该死!”
只见他手腕一拧,袖子青芒,蓄势待发。
老阵师微笑道:“移山阵即将完工,可以一战。只需帮我拖延片刻,最多半炷香!”
被飞剑追杀得灰头土脸的邪道修士喊道:“加我一个!事先说好,除了重新分红,老子还要那窦老儿的魂魄,谁也别跟我抢!”
木法练气士点点头,依然不苟言笑。
魁梧壮汉仰天大笑,伸手一扯,将地上两枝铁鞭驭回手中,率先大步走向陈平安。
他的家主,先前确实密语传音给他,要亲自赶来,势必要将这两头肥羊斩杀在此。
然后几乎同时,中年剑师挥动大袖,转身掠去,快若惊鸿。
老阵师使出了缩地符,还不止一张符箓,每次身形出现在十数丈外,几个眨眼,就已经消逝不见,身形没入山林深处。
木法练气士脚尖一点,身后倒掠而去,明明撞上了一棵大树,但是骤然间便没了踪迹。
唯独那个邪道修士还在往陈平安这边赶。
魁梧汉子愣在当场,骂了句娘,再不敢往前送死。
自己这点斤两,已经不够看了。
这般作态,不过是抛砖引玉罢了。
陈平安先是错愕,随即释然,这才合情合理。
自己又学到了一些。
陆台深呼吸一口气,对陈平安说道:“那个主谋刚刚跑了,我去追他,这边你应该对付得过来。回头我来找你。”
陆台先收起了那把名不副实的飞剑针尖。
他的双手手腕,双腿脚踝处,各有紫金色的莲花图案,含苞待放状。
陆台轻声道:“开花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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