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因为是五千字,稍晚了。)
徐凤年收了一个贫贱少年做徒弟。
在可以见到东海却未进入武帝城之前,遇上一小股跨境流窜的响马,救下一家子孤儿寡老,这其中有个本无牵连的少年,不知天高地厚地强出头,差些给马贼一矛挑死,徐凤年随手救人之后继续驶向武帝城,少年性子跳脱,鬼怪灵精,不知怎么就盯上了徐凤年,大概是觉着这便是行走江湖的英雄好汉了,牛皮糖似的跟在马车后边跑了几天,奔跑途中,舍不得靴子磨光底子,就干脆脱下拴在腰带上,少年脚力还算不错,加上徐凤年的马车不急着赶路,走走停停,就算短暂远远抛开,总能给少年追上。徐凤年一夜在海边燃起篝火,精疲力竭的少年不敢靠近,蜷缩在远处入睡,少年第二天清晨醒来,才发现自己躺在车厢内,小心翼翼掀起帘子,靠着车壁盘腿而坐,一时间不知如何称呼那位公子哥,犹豫着是该喊侠士还是先生。还是那位公子哥主动开口,问了两个问题后,少年都是拼命摇头,第三问题就更让少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,是问自己想不想做他的徒弟,少年没点头,只是涨红了脸,扭捏说他付不起拜师礼金,那人说不碍事。一路上莫名其妙就成了师徒的两人,言语不多,少年叫王生,是海边土生土成的渔家子,爹娘死于出海捕鱼,跟爷爷相依为命,老人病死后,少年便离乡背井,他自小便有远超同龄人的气力,除了乞讨,给人哭丧,扛私盐,几乎什么能赚到铜钱的活计都做过了,倒也没饿死。
少年王生到底只是不知城府为何物的岁数,得知这个好像天下掉下来的“便宜”师父要去武帝城,就雀跃无比,管不住舌头唧唧喳喳起来。少年本性淳朴,有着赤子之心,认人深浅比不得老江湖,但是认人好坏,反而要准,他跟师父朝夕相处了几天,就知龗道师父应该是挺好说话的人,敬重远远多于畏惧。不过让少年有些遗憾,这个长得比女子似乎还要好看的年轻师父,不太喜欢聊天,大多时候都是他在那里自言自语和自问自答,掏光肚子里那些道听途说的江湖轶事趣闻后,就只能说些从长辈乡邻那里听来的古话老话,好在没了清净的师父也不跟他计较,传授给了他一套晦涩口诀和绵柔拳法,口诀是记不太住,让他头疼,拳法则是软绵无力的架龗势,不过少年知足常乐,能真正习上武,就心满意足。前年才离乡,在剑州一个摊子,看到有个老人贩卖秘笈,他把好不容易攒下的三两碎银子都一股脑交出龗去,老人也好说话,打开竹篓子,任由他拣选,他不识字,不过听老前辈报出书名,都很像是绝世武功,给人感觉哪怕练成了书上一招两式,就可以在江湖上扬名立万了,王生最龗后挑了本剑谱,初出茅庐的少年不谙世情,可毕竟不是傻子,很快就知龗道秘笈是假的,不过也不恼,那本狗屁不通的剑谱一直藏在怀里,就当认识了百来个字。
离那座武帝城只有一日路程,海风习习潮来汐往,轻轻松松便拂散了初夏的那点燥热,少年王生本就是海边长大,不觉着海风微腥,只觉得熟悉而熨帖,大概是离乡几年,记起了不在世的亲人,王生沉默起来。
徐凤年之所以不与这个徒弟交谈,不是后悔收了生平第一个弟子,嫌弃他资质平庸,而是因为心底有些哭笑不得,接触之后,才发觉这身材结实的少年竟是女儿身,奇就奇在她的气机脉象,半点不像女子的流转轨迹。女子习武,比起男子要更多坎坷瓶颈,佛教中女子之身不得成佛,道门中女子真人也凤毛麟角,都是有讲究和道理的,百年以来,女子剑仙就他娘亲一位,再往上推去三百年,也只有一位,若不论剑,女子跻身一品高手也还是屈指可数,当年的四大宗师之一的酆都绿袍,如今的江湖倒是比以往阴气更重一点,有洛阳和轩辕青锋,还有那个素未蒙面的王仙芝徒弟林鸦。女子男相,道理类似南人北相多福禄,徒弟王生的资质其实还算不错,不过徐凤年练武前后,见多了江湖顶点的风光,资质出彩,往往小时了了大未必佳,练武一事,后劲至关重要,后劲足,机缘多,两者缺一不可,方可大器晚成。
徐凤年之所以收他做徒弟,归根结底,很简单。
王生腰间挎了一把木剑。
当初第一个问题,徐凤年问王生肯不肯以木剑换吃食。王生不肯。徐凤年又问肯不肯以木剑换银子,王生还是不肯。
深夜时分,离着武帝城不过三四十里路,徐凤年没有继续驾马前行,而且吩咐王生去捡取枯枝,在海边燃起一大堆篝火。熊熊火焰,映照着师徒二人的两张脸庞,徐凤年分给王生稚童手掌大小的半张干牛肉,夜空明朗,繁星点点,王生低头嚼着牛肉,抬头时看到师父望着星空怔怔出神,悄悄舔了舔沾油的手指,这才指向星空,微笑道:“爷爷说过,那儿就是一只大灯笼。在地上,人死灯灭,就会去天上亮起来。”
徐凤年平静道:“我老家那边也有这样的说法。”
王生等了半天,见师父又沉寂下去,就自说自话,“师父,我除了你,就顶佩服徽山那位武林盟主了。”
王生露出一个笑脸,问道:“师父你猜猜看下一位是谁?”
徐凤年摇了摇头。
王生嘿嘿道:“是武帝城的拳法宗师,林鸦!”
徐凤年微笑道:“她可是天下第一人王仙芝的高徒,而且还是胭脂评上的漂亮女子,你两样都比她差远了。”
王生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,怯生生问道:“师父你知龗道了?”
徐凤年点了点头。
王生见师父不像生气的模样,低头说道:“爹娘一直想要生个弟弟,都没成,后来就不想了,把我当男孩子养着。而且家里也攒不起嫁妆,我也不想嫁人。再说谁乐意跟一个长得男人的女子过日子,想想就听憋闷的。谁娶了我,肯定是上辈子坏事做得太多的采花大盗,老天爷才要罚他这辈子娶个男人。”
说到这里,安天乐命的王生自己把自己给逗乐了。
徐凤年撕下一块牛肉放入嘴中,轻声道:“等你以后眉眼长开,总会有些女人模样。”
王生突然情不自禁说道:“我要是长得有师父一半好看,少活半辈子也行。”
徐凤年平淡道:“去打一个时辰的拳。”
知龗道说错话的王生摘下腰间木剑,一脸苦兮兮去海边练拳,老老实实打了六遍拳法,其中漏洞百出,还经常遗忘套路,不过她眼角余光瞥见师父对于自己的愚笨不堪,不太上心,没有流露出什么异样神情。
王生多练了半个时辰的拳,这才在师父对面坐下,拾起木剑横放在膝上。
徐凤年问道:“挎木剑走江湖,你不嫌丢人?”
王生有些费解,反问道:“有啥子丢人的?”
徐凤年没有说话。
王生乐滋滋笑道:“是爷爷给我做的木剑,就算师父想要,我也不会给。”
一向不自称“为师”的徐凤年没好气道:“一把破木剑,我稀罕?”
王生嘿嘿一笑。
徐凤年打趣道:“以后谁瞎了眼瞧上你,你不妨拿这把木剑当定情信物,就算你的嫁妆了。”
王生苦着脸不说话。
徐凤年说道:“你现在觉着木剑可贵,那是你没见过真正的好剑,我要去武帝城取些东西,到时候可以送你一把,不过你只能留下一把剑,如何取舍。你自己决定,丑话说在前头,我不会带着一个只有木剑的穷酸徒弟闯荡江湖,丢不起这个脸,何况用木剑也练不出什么上乘剑术。王生,你是要这把破木剑,独自在江湖上磕磕碰碰,头破血流,一辈子都混不出名堂。还是收下一把可能会是人人垂涎的天下名剑,跟我学习高深武学,在武道上一日千里。你别急着答复我,明早再跟我说你的心里话。”
徐凤年说完之后就走回车厢休息,留下一个如遭雷击的徒弟。
第二日,拂晓雾重。
远处的雄伟武帝城坠于云雾中,或隐或现,如海上险境。
徐凤年走到海边,看到王生闭着眼睛,提着木剑指向大海,大概是聚臂提剑已久,剑尖上缀着一颗雾滴。
这之前,王生一门心思要练剑,徐凤年没怎么搭理,只是教了她这一手平淡无奇的起剑势。
她就当成一门绝世武功去练了,孜孜不倦。
旁人会瞧着好笑,也不好笑。
王生终于意识到师父出现在身侧,没有收起木剑,转头看着面无表情的师父,蓦然就有泪水滚出眼眶,哽咽道:“师父。”
一个孩子,遇上过不去的门槛,总是自然而然想着向长辈求情。
徐凤年冷声道:“松开剑。”
王生脸色凄凉,“师父,我真的想练剑,想用木剑练出大出息。因为爷爷说过,江湖上就有人用木剑闯出名堂了。我以后一定跟着师父好好练武……”
徐凤年冷笑道:“天底下哪里有两全其美的好事,你连一把破木剑都丢不掉,怎么能捡起那些人人渴望的好物件,黄金万两,江湖名声,武评名次,开宗立派,哪一样不比你的木剑珍贵无数?木剑是你爷爷遗物又如何?江湖上不知有多人新人为了一部秘籍一门武艺,不说不惜倾家荡产,连爹娘都可以不认,连师父都敢杀,连媳妇都可以双手奉上。你如此刻板不知迂回圆转,还想练剑?!”
话说到后面,王生已经清晰感受到师父的厉声厉色,虽然与师父相处不久,但也知龗道师父一直是温和恭谨可以让她心生亲近的人。
不知为何,她也知龗道自己这辈子错过了这个师父,就再也不用去想什么仗剑江湖了。
她手臂颤抖,转过头不去看这个师父,赌气一般,轻声抽泣道:“师父,我不习武了!”
王生收起木剑放好在腰间,跪下去,对这个只多了几天的师父重重磕了三个头。
在她收剑下跪时,徐凤年伸出一根手指,将那颗从剑尖坠落的雾滴停在了指肚上。
徐凤年望着那颗凝聚不散的雾滴,轻声说道:“我也练剑,但总觉得比不上很多前辈剑客,比如李淳罡的剑道,邓太阿的剑术,王小屏的符剑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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