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行人没有急着返回青苍城,徐凤年宋洞明和陈锡亮三人坐在一条溪水畔,疑人不用用人不疑,徐凤年没有对还未上任的副经略使遮遮掩掩,把许多北凉布局和盘托出,例如王灵宝带兵奔赴凤翔军镇剿杀反复无常的降将马六可,是为了给曹嵬的万余轻骑清理路线,甚至可以说龙象军的战前临时扩充,也是为了给这一万骑埋伏笔,而凤翔兵马的主力僧兵,更是北凉跟烂陀山六珠菩萨的一桩隐蔽买卖。宋洞明听了后没有从细处着手,而是捡取了一些石子在地上摆放,自言自语道:“现如今三座战场,褚禄山负责凉州以北的这条主要战线,关隘军镇戊堡驿道,都极为完善,用固若金汤四字形容也不为过。幽州以北有一个北凉占据天然优势的葫芦口地形,守易攻难,北莽不太可能在初期就主攻幽州。但是流州地域广袤,起伏极小,地势如骏马奔平川,利于骑兵驰骋,我方并无雄城巨镇可依,北莽总体兵力占优,调兵遣将无须阴谋奇策,他们如果选择这条路径南下,直接绕过幽凉两地,唯一需要防备的就是他们的粮草补给线,被驻扎于凉州西北方位的徐家铁骑一刀切断,这就考究双方的偷袭与反袭功底了。”
徐凤年瞥了眼陈锡亮,后者缓缓说道:“北莽要想成功南下入蜀,不管北凉是否在流民之地设置流州,都会试图从这里打开缺口,否则打幽凉北方那条防线,他们就算有百万大军,一样耗不起,毕竟我们北凉军不论骑兵步卒,都极其善战,何况骑卒下马可守城,上马又可以主动出击,这是北莽真正头疼的地方。大将军很早就在边线几座最重要的城池要塞中,建有大型粮仓武库,以备久战。”
陈锡亮停顿了一下,笑道:“但事实上我们北凉军从来都不觉得一味守城是上策,这一点从大将军和李义山,再到燕文鸾褚禄山袁左宗,以及所有青壮将领,一脉相承,都达成了清晰共识,所以北凉这么多年的频繁演武,一向力求攻守兼备。北莽那边选择现在开战,因为徐骁终于老死了,而且北凉为了吸纳流民,不得不把一部分兵力投入流州平原上,一来是让他们觉得终于有机可乘,二来是他们拖不起,万一给离阳朝廷把中原地带的国力都演化成边关战力,两国国势,只会越来越此消彼长北莽更没得打。可以说,选择流州作为开战地点,即是北莽以为能够得利的切入口,也是北凉一个相当主动的抉择,这并非北凉自负,而是自信,尤其是对我们骑军在家门口作战的自信。”
宋洞明会心一笑,点头道:“北凉军政其实就像一块精耕细作的良田,坐等收成而已,我这个还没领到官服的副经略使大人,也不会去画蛇添足。比起北凉,北莽可谓家大业大,不过多门之室难免多风雨,听说慕容女帝为了没有后顾之忧,要对耶律姓氏这个草原旧主大开杀戒,很多不愿南下攻打北凉的大草原主都成了待宰羔羊,我们不妨火上浇油一把,随便从耶律子弟中推出一位,传去消息,北凉愿意尊其为北莽君主,而不认篡位夺权的慕容女帝。这种事情,肯定没办法让北莽伤筋动骨,不过能恶心一下他们,终归是好事。”
宋洞明说到这里,笑问道:“北凉多半就此事留有后手,对不对?”
徐凤年笑着点头。
宋洞明继续说道:“具体的战事谋划,宋洞明不插嘴,北凉是打仗的行家,有的是熟稔兵事的将领,内行做事,我这个外行看热闹就是。但是北莽百万大军,看似气势汹汹,其实真正能拼命的就是董卓的将近十万董家军,洪敬岩的柔然铁骑,加上还有杨元赞、柳珪这几位老将率领的嫡系军伍,但更多还是一些称不上精锐的军队,到时候我们在不影响大局的前提下,可以一口气打掉北莽某支战力平庸却又人数足够的军队,北莽本就不是铁板一块,否则北庭草原主也不会在这个时候退出,他们对打西线北凉还是东线顾剑棠始终有异议,咱们慢刀子割肉,说不定有意外之喜。当然,这只是宋洞明的一个随口提议。”
一直没有说话的徐凤年终于插嘴说道:“这本就是褚禄山连环布局里的一个小环节。”
宋洞明愉悦笑道:“仅是一个小环节啊……哈龗哈,总算知龗道为何人人惧怕那恶名昭彰的禄球儿了,难怪南院大王董卓也会在咱们的都护大人手上吃大亏。”
宋洞明眯起眼,丢了一块石子到溪水中,溅起一阵涟漪,“朝廷那边,我倒是可以做些事情,漕粮和盐铁两事,有一计可让朝廷彻底松口。”
徐凤年笑道:“哦?朝廷可是一直想着既让牛拉车又不让牛吃草的念头,抠门得很,到现在为止,好不容易松口的那一半漕粮,都还没运到北凉陵州码头。如果不是西楚复国一开始就给了他们当头棒喝,估计这批漕粮一百年都不会离开襄樊城。”
宋洞明平淡说道:“很简单,咱们北凉上疏京城,主动要求出兵一万靖难,边境藩王既有戊守边关之职责,也有为国靖难之义,名正言顺。朝廷接连打了两个大败仗,杨慎杏的蓟南步卒被人瓮中捉鳖,只差没有一锅端。阎震春更是为国捐躯,将卒全部战死,这不是明摆着在告诉朝廷西楚很难缠吗?咱们北凉一向擅长啃硬骨头,其他藩王不能建功,我们北凉来嘛。一万不够,三万够不够?”
陈锡亮微笑道:“看来太安城兵部会要乱成一锅粥了。”
先前是徐凤年问宋洞明一个从二品的官帽子够不够,现在宋洞明这个充满调侃意味的“够不够”,真可算是投桃报李。
徐凤年笑道:“朝廷会恨死你的,我得让高手贴身护卫你这个副经略使大人,否则赵勾死士肯定要来取你的项上头颅。”
宋洞明没有丝毫笑意,眼神坚毅,轻轻说道:“赵家如果连这点魄力都没有,如何坐天下?真当北凉就该以三十万甲士死绝换得他们的安稳觉?普天之下莫非王土,这不假,可既然北凉也是离阳疆域,北凉数百万百姓就不是他赵家的子民了?天底下没这样的荒唐道理!”
陈锡亮叹了口气,对此人心生折服。不知为何,相比叛出北莽的同龄人徐北枳,陈锡亮对宋洞明更加心有亲近。
就在此时,一人坠入溪水,岸上余地龙抖了抖手腕,一脸不屑。
看到师父转头看来,余地龙大声辩解道:“师父,不怪我啊,是这小子自己要我打他的,他刚才说了,站着不动还能一根手指头就能放倒我,还说咱们北凉高手其实就那么几个,说些什么他是三品实力,到了北凉之后就没遇到过一个高手。”
余地龙瞥了眼溪水里的那只落汤鸡,鄙夷道:“啥三品,害我使出了一半气力递出那一拳。早知龗道这么不经打,就手下留情了。”
韦石灰朝这个孩子偷偷伸出大拇指,余地龙报以憨憨一笑。
宋洞明不理会那个一脸委屈和震惊的自家书童,笑问道:“王爷,听说你收了三个徒弟,是哪个?”
徐凤年有些无奈道:“年纪最小的那个大徒弟,最不让人省心,所以带在身边,要不然以后江湖上肯定要多出个行事无忌的大魔头。”
龙象军一骑疾驰而来,翻身下马后,道:“启禀王爷,徐将军和九十亲骑已经到了十里外的杀蛟丘。”
徐凤年起身笑道:“陈锡亮,你先陪宋先生返回青苍城,我去看看弟弟。”
陈锡亮问道:“这些白马义从?”
徐凤年笑眯眯道:“你说是你们两个需要保护,还是我?”
陈锡亮微微一笑,不再多言。
一名白马义从犹豫了一下,鼓足勇气开口说道:“王爷。”
徐凤年有些疑惑,平静道:“有话就说。”
那名白马义从深深呼吸一口,年轻脸庞上犹有尚未被边塞风沙完全吹散的稚气,略微垂下视线,轻声道:“戚华岩,就是那个先前陈城牧所说那个死在青苍城内孩儿巷的,当时我受了重伤,坐靠在墙壁上等死,是他替我挡下了马贼的十几下砍刀,死前也没能留下什么话。但我觉得应该替他跟王爷说一声,他戚华岩没有后悔加入白马义从。”
他眼神清澈,笑了笑,问道:“王爷,啥时候打仗?我想进先锋营。”
徐凤年反问道:“戚华岩战死了,要是你丁宣也死了,有几个人记得住他?”
那个被喊出名字的白马义从咬了咬嘴唇,灿烂笑道:“以后跟很多将军们一起葬在清凉山的后山,不怕给人忘了。”
丁宣挠挠头,说道:“不怕王爷笑话,因为戚华岩,我是在青苍城死人堆里捡回一条命,如今还是很怕死,只是丁宣全家当年跟着大将军一起到了北凉,已经把这里当家了。我爷爷说了,就算死,他老人家也要死在北凉,这里就是咱们丁家的根。家里长兄也做了官,几个弟弟都在读书。我只要去边境上杀北蛮子,杀一个回本,杀两个就是赚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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