彩船这边也算耳目灵光,在林红猿显摆龙宫身份后,立即就请去二楼一间素雅舱屋,赵铸进屋后眼前一亮,有女子坐一片大绿蕉叶上,怀抱一架雁柱小箜篌,左手托持,右手扣弦而停,眼神水润,女子姿色并不出奇,只是生得纤细,风情柔弱,惹人怜惜。箜篌大抵起于西域,盛于南唐,止于离阳,因为当今朝廷某位女贵人不欲箜篌声传于朝野,加上名士儒生推波助澜,诋毁箜篌靡靡之音可误国,因此逐渐被相似的古筝压过一头。春秋名将之首叶白夔的妻子便曾以擅擘箜篌著称于世。赵铸快步走近蕉叶女子,一屁股蹲下,对清瘦女子摆摆手,示意她拨弦发音,闭上眼睛倾听,在女子指下后,缠绵悱恻,赵铸听得入神。徐凤年对这家伙刮目相看,林红猿挥退婢女,亲自斟茶时,小声解释道:“咱们殿下精通音律,琴筝笛鼓箜篌,都是行家老手。”
屋外传来一阵不合时宜的叩门声响,林红猿起身开门,快雪山庄的二等管事忍住激动,尽量以平声静气的语调说道:“禀告龙宫仙子,才得到消息,徽山山主轩辕青锋在主擂上挂起生死状,谁能在她手下撑下十招,徽山珍藏秘笈便可以随意挑选三本,如果谁能胜过她,徽山便奉谁为主。徽山山主还扬言如果今日无人应战,或是无人将她打落擂台,那么武林盟主就落入轩辕世家囊中。但是今天只要有人上擂,她出手就不再有丝毫留情。这会儿已是群情激奋,就等咱们庄主开擂。”
林红猿点了点头,那位管事低眉转身匆匆离去,心想那紫衣女子真是山庄的贵人,妄想以一己之力敌江湖,不论最终输赢,都是天大的噱头,反正对快雪山庄来说有利无弊。二十余艘大船渐次抛锚停下,围住一座湖上四方大擂,彩旗猎猎,一艘艘庞然大物之间又杂有上百艘略显寒碜的乌蓬小船,三教九流,气象雄浑,武林藏龙卧虎,江湖波澜壮阔。徐凤年跟赵铸林红猿都走到二楼船头,比起一楼的拥挤,二楼就要空荡许多,几个讲究架子的江湖豪客还兴师动众搬来了椅子,对徐凤年三人都有打量,不过大概是三人中除了青绿捧笏的林红猿还算有点风范,其余两位都不像是什么有斤两的货色,也都没有上心。赵铸摸了摸有些冻红的鼻梁,低声道:“本来还想着那抱箜篌的小美人如果是个杀手就好了,我这趟走江湖,除了给林小宫主做没半颗铜板工钱的苦力,就没见到什么大场面,再看看你那几次惊心动魄,人比人气死人啊。”
擂台上一袭紫衣盛气凌人站在中央,还真有那么点风华绝代的意思,今后注定不知有多少江湖俊彦要对这一幕难以释怀了。
徐凤年收回视线,讥笑道:“你在南疆筑起那么多京观,都是糊弄人的不成?”
赵铸憨憨笑道:“好汉不提当年勇,我今年可就没怎么闹腾了,纳兰先生说得好,与人为善,要与人为善呐。”
徐凤年一笑置之。
赵铸猛然一个熊抱,抱住徐凤年,使劲拍了拍徐凤年后背,“兄弟,哥这就先回了,见过你,也就够了。再不赶回去,纳兰先生又得跟我念叨大道理,他要是铁了心不放过你,能不喝一口茶水说上几个时辰。我天不怕地不怕,就怕他的裹脚布说教。”
徐凤年愣了一下,问道:“不看徽山山主怎么大杀四方了?”
赵铸松手后摇头道:“杀出个武林盟主又如何,杀出个天下第一又如何,没意思。”
徐凤年送赵铸林红猿来到一楼船尾,彩船一直系住那条乌篷小船,赵铸离去前从钱囊掏出一枚铜钱,塞到徐凤年手里,笑脸灿烂道:“我赵铸也算是个半吊子的天潢贵胄,这辈子也就只跟你小子相识相交于贫贱,不管你念不念旧情,总之赵铸不会忘,不论以后这个天下是好是坏,只要你愿意来兄弟身边,有我赵铸一口饭吃,就不会饿了你徐凤年。除了媳妇儿子不能送你,什么都没问题。”
徐凤年握住那颗铜钱,没有说话。
林红猿轻声对徐凤年歉意说道:“世子殿下,那一式拓碑指玄恐怕要稍晚时候想办法送往北凉,还望见谅。”
徐凤年微笑着点了点头,对于这个擅长算计的女子,谈不上有太多反感,加上赵铸的缘故,不介意给她一个台阶下。王朝几大藩王中,胶东王赵睢坐镇两辽,但距离太安城实在太近,称不上天高皇帝远,其实也就徐骁跟燕敕王赵炳是名符其实的封疆裂土,如果赵铸不是赵炳的嫡长子,这番暗藏玄机的肺腑之言,反而有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嫌疑。赵铸远比徐凤年要更早羽翼已丰,只要他在这场西楚复国的跌宕中立下军功,离阳王朝浮现第三个世袭罔替也就名正言顺。徐凤年等赵铸跳到小船上,抓起那杆撑蒿竹,笑道:“小乞儿,万一再度礼乐崩坏,来北凉,保管你做不成老乞儿。”
赵铸一脸苦相道:“是该说借你吉言好,还是骂你乌鸦嘴好?”
徐凤年哈龗哈大龗笑,挥挥手:“滚回你的南疆。”
赵铸横臂握拳拍了拍胸口,悠悠然撑船而去。
小船驶出一段湖面后,林红猿小心翼翼问道:“殿下,还是奴婢来撑船吧?”
赵铸把撑蒿竹竿抛给林红猿,双手环胸,傲然站立。
林红猿敢跟一锤子买卖的徐凤年耍心眼,可没胆魄去跟战功显赫的世子赵铸拿捏架子,南疆地利人和已经齐备,其实很多人都心知肚明,只是不敢深思,更不敢放在嘴上。
纳兰先生只是在等那“天时”两字。
赵铸轻声道:“我要是当上皇帝,不信鬼神信人心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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