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那位蛮腰纤细的女壮士护驾,徐凤年付过订金以后,总算有惊无险到了二楼,一看便给人异常稳重感觉的客栈女老板亲自端了盆井水,放在架子上后含笑离去,徐凤年洗了把脸,面皮既然敢自称生根,寻常梳洗并不妨碍,一盆井水已经浑浊不堪,倍感神清气爽的徐凤年推开窗户,转头了眼到桌上的酒碗茶具,竟然是价格不菲的江南工艺,黄紫绿素三彩,色态极妍,难怪客栈敢开口要五十两的订金。这间鸭头绿客栈生意爆棚,应该不是拿人肉做包子的黑店,看女老板登楼期间与江湖豪客们不见外的吹科打诨,显然有许多回头客,这让徐凤年如释重负,不反感打打杀杀,但如果素未蒙面,仅是为了银子你死我活,也着实无趣,好不容易游荡江湖,谁想在江湖里淹死。
院子里摆了六张饭桌,坐了二十几人,大多袒胸露乳,胸毛横生,喝酒吃肉时比女子胸脯还要壮观的胸肌一抖一颤,亏得个个好汉还能保持惊人食欲,粗制劣造的刀剑斧就随意搁置在桌面上,少有好货,北莽铜铁奇缺,北凉管制森严,带把锄头过境都要一丝不苟登记在册,离阳王朝的游侠豪徒出门历练,兵器大多趁手而上品,马匹倒是可能要比北莽这边差上许多,毕竟北莽的马场牧地要优质太多,养成熟马成军制作战不易,八州官府也一样盯得紧,但家底殷实的豪横之士花大价钱弄上一两匹装点门面,并非难事。徐凤年对院子里骂骂咧咧满嘴荤话的莽夫并不上心,倒是客栈一楼大堂几桌子相对沉默寡言的食客,都不简单,其中角落相邻两桌人物皆是雄健之辈,身上大多有一股徐凤年不陌生的军卒悍勇气焰,众星拱月拥着一位白发老者,眉心有一颗扎眼的红痣,气态沉稳。
一名潇洒不羁的白衣剑客,独占一桌,悠闲酌酒,白鞘缠银丝,剑穗金黄,十分提神醒目。江湖前辈们苦口婆心唠叨要不露黄白,这位剑侠反其道而行之,肯定有所凭仗。
另外一桌坐着一对绸缎贵气的少妇幼女,在鱼龙混杂的鸭头绿客栈就尤其显得出淤泥而不染,稚童唇红齿白,与她娘亲有七八分神似眉目,徐凤年上楼时,眼角余光瞥见孩子天真无邪站在长凳上,与娘亲要吃这吃那,瓜子脸少妇心思重重,面容惨淡,强颜欢笑应付着孩子的撒娇。
徐凤年没打算出龗去找吃食,呼出一口浊气,伸手捂住双耳,手指置于脑后,食指叠击中指,滑下轻弹后脑勺二十四,遍敲风府凤池哑门几大窍,是大黄庭中的双鸣天鼓沉天水,体内则剑气翻涌滚龙壁,堪称水深火热,十分“痛快”酣畅。
一炷香后,听到隔壁传来开闭房门的动静,按照步伐轻重推测,是那对母女无疑。徐凤年不再吐纳,脱去外衫,盘膝坐在床上翻阅刀谱,第六页是霸气无匹的剑气开蜀式,当下第七页则是细水流长的游鱼式,根据只言片语的粗略注释,大概是王仙芝年轻时候过溪抓鱼而悟,结合了一位在武帝城折剑而返的剑道高人精髓剑势,如鱼得水嬉戏,又如青山山势绵延不绝,一鼓作气不衰不竭,可惜这一式绵里藏针,阴柔歹毒,徐凤年一时间抓不到脉络,叹息一声,后仰躺去,闭目凝神,大黄庭是道门无上心法,徐凤年这两年被逼着清心寡欲,美其名曰“封金匮”,让人癫狂,说出龗去要被李翰林笑话死。
徐凤年屈指轻弹春雷刀鞘,耳中传来隔壁叮咚叮咚的轻灵敲击声,还有孩童独有的稚嫩嗓音,唱着一首北莽小歌谣,幽幽入耳,别有风韵:青草明年生,大雁去又回。春风今年吹,公子归不归?青石板青草绿,青石桥上青衣郎,哼着金陵调,谁家女儿低头笑……
徐凤年听着舒服,嘴角含笑,竖起耳朵聆听歌谣。但好景不长,一阵剧烈马蹄声传来,连客栈都晃动起来,叮咚声静止,歌谣也就停下,徐凤年坐起身,走到窗口,看到尘土飞扬中,近百披甲骑兵蜂拥而至,为首一名白袍公子哥骑着一匹经由野马之王驯服而来的乌骓骏马,直接撞碎了客栈院门,除了五六骑跟随冲入院子,其余一律佩莽刀背箭囊的轻骑都停在客栈以外,尘嚣四起,骑兵战马浑然一体,这种默契的静止肃穆,远比叫骂挑衅,更能给人造成巨大的窒息感。徐凤年瞥了眼坐在乌骓上的将种王孙,手提一杆铁矛,玉扣带鲜卑头,只不过相比貂覆额女子要差了一爵。
徐凤年直接掩上窗户,来一个眼不见为净,既然没有童谣可听,又不想与那摸鱼而来的刀谱较劲,徐凤年袖中飞出一柄飞剑桃花,悬浮空中,静心屏气摇青莲,驾驭这柄袖珍短剑在屋内飞行,时快时慢,好似顽童放风筝,不亦乐乎。
若是在动辄便有武林枭雄被传首江湖的离阳王朝,寻常武人早已被骑兵给踏碎胆魄,不曾想在这北莽龙腰州,院子里那几桌汉子明知龗道有百人精锐轻骑在外头,见着这位气焰彪炳的官家世子后,非但没有避其锋芒,在一名壮汉握刀起身后,立马就像是要揭竿而起结伙造反,抽刀的抽刀,拔剑的拔剑,提斧的提斧,一个照面,都还没客套寒暄两句,二十多人就轰杀了过去,六七骑临危不乱,除了两骑护着那名鲜衣怒马的富贵主子,其余战马后撤,骑士一同弯弓射箭,第一拨飞羽精准无误地钉入几人脑门,箭尾犹自轻微颤动,那些汉子激起了血性,非但没有退缩,反而愈发悍不畏死,两骑拉起缰绳,战马猛然高高抬蹄,沉重踩踏而下,将两名贴身靠近的汉子踩烂胸膛,但一名骑士随即被抓住间隙欺身而进的江湖人给一刀捅进腋下,再由脱手的一板斧砍去脑袋,飞斧继续掠向乌骓马上的世家子,被一脸鄙夷的后者拿双指轻松拨开,另外一骑的处境要更加惨烈,战马被削断前腿,所幸身披铠甲,抵挡去几把刀剑加身才未变成一只刺猬,但仍是难逃一死,战马坠地时,脑袋亦是被一剑削去,这场血战,外人眼中自然是出现得莫名其妙,但真正血腥的场景还在后头。
院子里不动如山高坐乌骓马背上的世家子铁矛点点如暴雨,每一次抽拔都会带出一抹刺透敌人身体的血泉,一些气急败坏的飞斧,则被他拿手用巧劲卸去,身后骑兵第二拨劲射收割掉五六条人命后,面无表情抽出北莽刀,策马前冲与那些江湖草莽绞杀在一起,紧接着客栈二三楼窜出几十人,而黄泥砌成的院墙上出现几十条钩爪,被战马掉头飞奔一扯,三面围墙瞬间轰然倒塌,再谈不上什么四合院,乌骓马且战且退,那名绝非绣花枕头的公子哥似乎过足了杀人的瘾头,一脸闲散惬意地与坐骑退出院子,几名杀红了眼的江湖豪客顾不得身上插了羽箭,吼着就奔出院子,才掠出院门,就被箭雨射得死绝,一名汉子机灵地滚地前行,抬手要砍残那匹乌骓铁蹄,结果被白袍公子一矛刺在后脖颈,狠狠向龗下一戳,将其按死在泥地上,这名白白长了一张清雅脸孔的官家子弟狞笑着一拧铁矛,将尸体翻了个身,铁矛仍是不放过尸体,将汉子的面门搅烂,心狠手更辣。
徐凤年听到脚步声,收起飞剑桃花,起身后听到敲门声,是店老板,这名女壮士端着放有一根烤羊腿的盘子进屋子,还有一些以供碎嘴的小吃食,她歉意笑道:“叨扰公子了,委实是别的房间都有想杀人的客人霸占,大多又都是有过银子来往的老熟人,我这当老板娘的没脸皮去找个地方看戏,这不就舔着脸找公子你来了,这只羊腿就当送给公子的,让我在窗口站上一站,如何?”
徐凤年点头后笑道:“老板娘的好意心领了,你站在这儿,是给我贴了一张置身风波以外的护身符才对,这烤羊腿不能白吃,该多少银子就给多少银子,这样才能住得心安理得。”
女壮士眼中闪过一抹讶异,似乎没料到会被这面生房客看破自己临时起意的善举,放下餐盘后捡起吃食就走到窗口,一遍嗑瓜子一遍云淡风轻解释道:“公子有所不知,鸭头绿客栈已经做生意二十多年,来来往往无数人,总会有一些打杀磕碰,但鸭头绿从来都不管,来者是客,只要给足银子,住下来就是,该吃吃该喝喝该嫖嫖,至于被仇家找上,或者在客栈里私斗,能否活着离开,各凭天命,鸭头绿常年都有棺材,到时候进去一躺,大可以等着亲人来收尸,实在没个亲戚,鸭头绿就帮着给葬了,不怕做孤魂野鬼,这也是咱们这里生意兴隆的缘由。像今天这种兵匪厮杀,也不是头一遭,前些年还有闹得更凶的,客栈本不是这个四合院的模样,那次毁坏得那叫一个彻底,我家男人恰好有些半吊子的书生意气,就给捣鼓成如今样式喽,公子别担心,咱们北莽的恩恩怨怨,都讲究一个祸不及旁观,这叫穷讲究也叫横讲究,是道上的老规矩了,只有那些个魔头才敢不在乎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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